在《懺悔錄》前九卷中,修辭學的主題連貫出現其中。奧古斯丁少年即學習修辭學,他先是作修辭學學生,後成為修辭學教師,浪跡於馬都拉城、迦太基城、羅馬城和米蘭城。在放棄修辭學教授職位後,他回到了家鄉塔加斯特城。在家鄉,他建立了一個小型的隱修團體。生命是最奇特的事情。起步於故鄉,又回到桑梓之地。歸信後的回歸,卻是異象的開端。他和這個小隱修團體,在塔加斯特城沈寂了三年。我們無以知道這段時間的生活,它們通常沒有出現在奧古斯丁的各類傳記之中。「一朝弦動天下驚」。公元391年,奧古斯丁成為希波司鐸,395年被膏抹為主教。自此,希波成為基督教世界的中心,奧古斯丁是公元4-5世紀當之無愧的神學言說者,也是基督教思想史一千五百年間最為重要的神學家之一。
在《懺悔錄》中,修辭學是奧古斯丁詮釋「習俗的洪流」的起點,也是他終結俗世生活的記號。誠然,修辭學並沒有隨著他的皈依而消聲於他的生命世界,奧古斯丁在此後的歲月以另一種方式展開了修辭的經驗,以修辭學服役於基督信仰使得思想表達溢彩流光。《懺悔錄》從修辭學學習開始,以第九卷奧古斯丁放棄修辭學教授職位為結束,構成一個相對完整的樂章,形成我們閱讀《懺悔錄》的一個重要路線。在奧古斯丁而言,修辭學不只是一門職業,它是奧古斯丁皈依之前的世界鏡像,也是審視人世之罪的一個戶牗。有關修辭學的描述,是奧古斯丁懺悔其所親歷世界的一道門。當他放棄修辭學的教授職位時,他拋下的不只是一個職業,更是與一個世界的告別。他的生命不再尋索塵世的滿足,不再流連於舊天地,自此他追想的是迥然有異的新家鄉。
在皈依之後,奧古斯丁的修辭學如同他的生命一樣煥發出新生氣息。他用高明的語言技藝築造新故鄉。他把修辭學用於服事上帝。在回顧放棄修辭學,退修於米蘭郊外加西齊亞根別墅的喜悅心情時,奧古斯丁這樣說道,「在那裡我寫了些什麼?我的文學已經為你服務,但還帶著傲慢氣息,一如奔走者停步後呼吸還覺得急促。」[1]修辭學已經帶著新生命的氣息,雖然還一下子跟不上生命雀躍的節奏,雖然言說上帝的語言還是稚嫩。然而新的語言已經昭告了新的路徑,他要告別「習俗的洪流」,上帝的國度也翩若驚鴻地降臨於他新的敘事。
「我的天主啊!我諷誦大衛的詩歌,洋溢著衷心信仰的詩歌,最能掃除我們滿腹傲氣的詩歌時,我向你發出哪些呼聲呢?」[2]他既已經起身離開他以前生活的花花世界,就去往人們常認為的煙渺黍離之地,然而是他真心想往的安居之所。他享受著聯結於上帝的歡樂,「因為你,真正的、無比的甘飴,你把這一切從我身上驅除淨盡,你進入我心替代了這一切。」[3]
一個真切地在「習俗的洪流」中縱情過的生命,現在只簡單只想把生命變成上帝的一個音符,一個單單屬上帝的音符。這音符裡面全然是歡樂的節奏,這節奏裡面洗盡塵世的帶著苦澀的浮華。
從人降生此世的那一刻起,「習俗的洪流」就已經埋伏在他的四隅。
奧古斯丁懺悔他的嬰兒期和少年期。他自然不記得他嬰兒時的所知所惑所想,那部分記憶早已經如同被衝刷的河床,被湮沒在永遠的遺忘之中。如果有人想理解永遠的遺忘是什麼,他可以嘗試回憶他再也喚不起的回憶。永遠的遺忘存在於人身之中,原罪正是希翼人永遠遺忘上帝,然而,上帝卻要把人從永遠的遺忘中找回。雖然奧古斯丁永遠地遺忘了他的幼兒時期,他仍然從觀察那些剛剛降生的孩子身上看見他自己曾經的樣子,看見「世俗的洪流」的影子。「你使人們從別人身上推測自己的過去,並從婦女的證實中相信自身的前塵影事。」[4]
什麼是奧古斯丁的前塵影事?這也是我們作為剛生下來的嬰兒的前塵往事呢?在這往事裡面有迷惑的力量,並且不斷地引入迷惑。那就是「洪流」之力。任何事情背後都有一股力量,事情不過是力量呈現的表象,那力量才是生活的真實所圖,才是造成我們存在為何的根源。「洪流」就是左右人成為什麼樣之人的那力量,在奧古斯丁而言就是「罪惡」。「誰能告訴我幼時的罪惡?因為在你面前沒有一人是純潔無罪的,即使是出世一天的嬰孩亦然如此。」[5]
嬰兒似乎無辜,似乎純潔,似乎無力,然而這無辜和純潔卻深深地掩藏了那「洪流」的險惡,它們以「可愛」、「稚嫩」真誠地埋伏著凶惡的「獠牙」,這「無力」正尋找表達其「力量」的陰毒。在十字架上的基督也是無力的,然而這無力卻指向高處。基督的「無力」是指向「高處」的力,是指向天父的力。嬰兒的「無力」卻是露出深淵的開始,然而人們常常視而不見,雖然那「獠牙」並不掩飾自己的「真相」,人們卻因為它的「無力」而視為可愛。自欺正是人真實存在的境況,他的自欺總是使他們無視於真實。人在所謂的真誠裡面自欺,因為人們願意看見淺表,卻願意心在蒙蔽的深淵。「嬰兒的純潔不過是肢體的稚弱,而不是本心的無辜。」[6]我們的在世裡面,或多或少地這般在真誠中自欺於罪惡,在本心裡面隱藏所謂無辜的惡毒。
甚至在生命史的最初,奧古斯丁就已經看見「洪流」吞沒生命的因素。罪對生命的吞沒並非有絲毫的靜候,它是對生命殘缺的追逐,用甜蜜掩蓋真理歡樂的安慰,用虛假的歡笑編織死亡的裝飾,用罪惡捕捉爛漫的笑容,使心早就帶著悲慟的絕望,是人在罪裡面無法擺脫束縛的自由。然而被淹沒在洪流裡面的人,卻不會為罪哀慟,只為他自己不曾擁有、或者想擁有卻不能夠擁有的事物而哀慟。
這「習俗的洪流」甚至要全力淹沒生命還有些微呼吸的瞬間,它讓生命帶著沈睡,讓死亡的甜蜜替代真正的呼吸。它總是讓人覺著它彷彿還在呼吸,然而每一次的呼吸都是向著死亡的氣息,它用內心的激蕩代替生命真實的邀約。那內心的激蕩雖然似乎也是一種呼吸,卻是死亡激動起來隱藏著的幽暗。
這些習俗很多很多,每個習俗還都競爭著它的優勢,彷彿能夠賦予人心激動的力量,然而這種力量裡面全部都是無力,這種力量後面全部都是無力,就是把上帝賦予生命的邀約全然埋葬的虛無。例如各種的遊戲,既有大人的遊戲,也有孩子的遊戲;再例如各種虛構的故事,逐漸那種種虛構的故事就佔據了孩子的種種官感,並終於征服了人與世界的通道。
「我的不服從,不是因為我選擇更好的,而是由於喜歡遊戲,喜歡因打架勝人而自豪,喜聽虛構的故事,越聽耳朵越癢心越熱,逐漸我的眼睛對大人們看的戲劇和競技表演也發出同樣的好奇心了。」[7]在習俗裡面,首先被征服的是官感,這些官感的征服也就是世界對於人的征服,因為世界正是透過官感進入人心、盤踞人心、成為人心。
教育也加入習俗的鼓譟之中。人們總以為教育引人向善,總以為教育是養成善最重要的力量。然而在這所謂的善裡面,同樣是習俗的指向。教育是為習俗而設,教育也為習俗而來,為習俗的教育是隱藏著的敗壞。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和《荷馬史詩》,是人們自以為精神的食糧,然而它們引導人們去愛那虛構的東西,虛構的情感、虛構的希望、虛構的意志。人們樂於追逐虛構的東西,因著他們的熱衷,虛構的東西就成了他們的真實。他們憑著虛假的熱情把虛構的東西視為真實,他們就以此為自己的生命潮流。
任何的虛構都與真實背離,任何經過虛構的「真實」都是不堪一擊的脆弱,然而當虛假成為真實時,虛假就會瘋狂。這世界就是如此,習俗就是虛構的瘋狂。教育不過是把善當作獻祭,去換回罪的效果。虛構裡面的歡娛正是罪掩蓋其效果的把戲,人們使勁地把捉著那瞬間而來的滿足,也品味著瞬間就去的倏忽。人就這樣地在習俗的世界裡面被罪惡佔據著卻把自己當作地獄之河的流光。「可是你這條地獄的河流,人們帶了贄儀投入你的波濤之中為學習這些東西!而且還列為大事,在市場上,在國家制度私人的束脩外另給薪金的法律之前公開進行。」[8]看哪,這是世界永遠都戳不破的勾當,因為人們在虛構裡面娛樂到瘋狂,在罪惡裡面築起罪惡的偽裝。教育裡面的偽裝豈不也是習俗更有效佔據人心,使人的內心成為地獄的河流?
因此,習俗把自己裝扮成不容懷疑的真理,然而它不真的是真理;教育從來都不是真理的指路明燈,然而它把自己演成善的重要指引,人人都被裹挾於習俗的洪流之中。這「洪流」就是罪,是生而具有的罪,是在孩子身上就可以看到的陰沈的視線,但人卻視以為可愛,成年人視之為正當的娛樂。「大人們的遊戲被認為是正經事,而孩子們遊戲便愛大人們責打」,[9]習俗甚至使得教育成為愛情的毒藥,「當時我為狄多的死,為她的失戀自盡而流淚」,[10]習俗也使榮譽成為自我的顛狂,人們對榮譽的忘情追求使得自我自以為獲得了他所攫取的榮耀,「我朗誦時,聽到極盛的喝彩聲,勝過其他許多同學和競賽者。
唉,我真正的生命,我的天主,這為我有什麼用處?」[11]罪從四面八方匯聚它的力量,每一股力量都成為人身上不斷生長的翅膀,然而這是伊卡洛斯的蠟制的翅膀。人就生活在罪的浮華裡面,習俗就是罪的浮華,它使得生命似乎充滿了光彩,然而這光彩不過是伊卡洛斯的翅膀。
然而,又有誰願意領會呢?
隨著奧古斯丁年紀越長,「習俗的洪流」翻滾的浪花樣式也越多,他也就越來越激烈捲入其中。我們也是如此。奧古斯丁根本沒有對抗這洪流的力量,因為人們生活在世的時候,那洪流已經坐在真理的席位上。享樂是真理,口腹之欲是真理,舒服是真理,凡「激動」我們的都是真理,權力是真理,凡是世上毒藥的都成了生命的真理。習俗總是激動人們,以各種方式激動人們,讓人們在它裡面打滾,以各種形式將自己理性化,使自己成為「洪流」的力量,還使別人成為習俗的一部分。
可怕的「洪流」!
奧古斯丁懺悔著自己在這「洪流」裡面的樂意跟從。「洪流」已經包圍了他的生活世界,「洪流」透過修辭學的學習過程更成為他的「真理」。這「真理」是多麼可怕,但這是要把人撕裂的「真理」,因此這「真理」以虛假為力量。這真理具有極度的迷惑性,萬千之人都在迷惑中失去了回看靈魂和上帝的力量,因為修辭學的真理是「人言的真理」。人不願意在具體的事情上受「人言的真理」的盅惑,「我心力控制我全部思想行動,在我微弱的知覺上,在對瑣細事物的意識上,我欣然得到真理。我不願受欺騙,我有良好的記憶力,我學會了說話,我感受友誼的撫慰,我逃避痛苦、恥辱、愚昧。」[12]
人不願意小事受欺,卻願意在根源處離開真理。世界喧囂著它自身,它的喧囂處都是人所入的虛假之處,都是包圍著真理的深不可測的漩渦。人不願意在具體事務上被騙,卻在終末的真理上靠近這裝成真理的漩渦。這是何等的荒謬,又是何等的真實!「人言的真理」即是如此。奧古斯丁生活在這「人言的真理」之下,我們亦生活在這「人言的真理」之下。這就是世界的「修辭學」,我們都在這世界的修辭學之下。「我的犯罪是由於不從他那裡,而獨在他所造的事物中、在我本身和其他一切之中,追求快樂,追求超脫,追求其理,因此我便陷入於痛苦、恥辱和錯謬之中。」[13]在人的吊詭裡面是世界的虛假,在人的罪裡面是其生存的荒謬。
又有幾人認為世界的「修辭學」是罪的「洪流」呢?
世界正是以虛假將其自己裝飾為真的修辭學。世界每天都透過各樣的新奇,用各種各樣的需要包圍人的官感,在人的心裡面不斷引發激動,使它離開上帝。然而虛假若非甜蜜,又如何引人跟隨於它?越學習修辭學,奧古斯丁越感受這洪流的甜蜜,越走入虛假的光明。他離開了家鄉塔加斯特城,去了遠方的大城市迦太基。那是一個更激動人心的大城市,那裡面有更豐富的習俗,能夠使官感更加錯綜複雜於世界的甜蜜。那裡的洪流更加波濤洶湧,那裡的黑暗顯示著更誘人的榮光。那榮光如此使心激動,以致於沒有一刻願意放下他的甜蜜,也使人更加急迫地投入「人言的真理」。
「我也不認識真正的、內心的正義,不依據習俗而依據全能天主的金科玉律權衡一切的正義。」[14]修辭學的洪流匯聚在一群修辭學的摩尼教徒學生身上,「人言的真理」雖然都不過是掉弄辱舌而發出虛音,卻口口聲聲於真理。[15] 「人言的真理」充滿了世界的真實性,然而它仍然不是真理。修辭學就是這人言的真理,然而它們不過是聚訟的市場,「而在這個場所越會信口雌黃,越能獲得稱譽。」[16]
虛假就具有如此這般的力量,人們樂意簇擁於它,願意把它推到高處,使它成為洪流,又因著在高處,這洪流又掩蓋了虛空本身的空洞無物。「空洞無物」就是這樣的力量,它也是一種力量,是激動人心使人心在不安處的力量。千萬不要以為空洞無物沒有力量,空洞無物恰恰是「人言的真理」的力量。「我這一頭不幸的牲口,不耐煩你的看護,脫離了你的牧群,染上了可恥的、齷齪不堪的疥癘,這又何足為奇呢?」[17]
修辭學點燃起世界傳染虛假的力量,不斷地激起人們的需要,使虛假越來越具有傳染性。人們生活在需要之中,需要是其傳染性有效的力量,不斷地驅動著埋伏在官感裡面的生活精神,散播著虛假的幸福即快樂,用快樂不斷襲擊並佔據著僅剩的真理渴望。修辭學就是這激起快樂的「肆行詭譎的武器」,[18]使人的心靈布滿覬覦和營求的意念、淫佚和貪滑的情志,[19]它們彷彿穿行在彼此善意的親暱之中,能夠彼此體貼而不生出仇恨,流露著千萬種親厚摯熱的情款,彷彿能夠把許多人心靈融而為一的熔爐燃料。
然而這種所謂的善意卻使人陷於肉體的官感並溺於對暫時之物的眷戀,並且這種事物並沒有真正可以安放的居所。它們從奔騰不息的慾望而來,也向著轉瞬到來轉逝即去的虛無而行。「這些事物奔向虛無,它們用傳染性的慾望來撒裂我們的靈魂。」[20] 「人言的真理」全都是虛假,吊詭的正在於虛假最具傳染之質性。世人都生活在傳染性強烈的「假言」中,它代替「真言」成為川流不息的喧嚷。唯虛假才需要喧囂,因為唯有虛假需要成為我們眼前和耳邊的浮華來遮蓋它自身的空洞無物。
這世界就是如此,「神言」隱退,「人言」布滿。這世界里成充滿著各種交鋒,然而人們迅速地從「神言」中離開,用虛空的甜密來充實,用官感的愛欲來欺騙。世界的修辭讓昏昧的心看不清自己,[21]那是人的歡樂還是哀歌呢?修辭學既是用「人言」取代「神言」,用快樂代替幸福,用空洞無物代替真實臨在,那麼我們每個人就都顯然都是「習俗的洪流」的天生的修辭學家。罪在我們身上擁有吞沒我們的修辭力量,它無須經過訓練即能夠奪走我們生命的氣息,它們能用各種技藝使生命不在光輝之下,內里黑暗外面則鬼火閃爍。
世界的修辭學奪去我們內心的眼睛,讓我們只使用肉眼,使我們再也不想望那肉眼所看不見的光明,而只去看布滿於肉眼的真實。我們把黑暗作為光明,我們還能看見什麼呢?沒有了內心眼睛的光芒還能夠是什麼呢?人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嘆息呻吟之中,重新踏上塵世所謂的坦途,[22]那結局不過是罪惡而已。
真理不需要世界的修辭學。然而習慣了世界修辭學的靈魂已經看不懂質樸的神言。「我的傲氣藐視聖經的質樸,我的目光看不透它的深文奧義,聖經的意義是隨孩子的年齡而俱增,但我不屑成為孩子,把我的滿腔傲氣視為偉大。」[23] 「洪流」繼續載滿愛欲的罪惡,在人的世界裡面任意擄掠。奧古斯丁在這「習俗的洪流」中輾轉於地中海世界的南和北,用空洞無物的世界填塞他靈魂空洞無物的追求。
人的靈魂,要怎樣才能夠真正安息?
那在黑暗裡面尋求光明的,光明一定會找到他。
有些人一生都在「習俗的洪流」之下,是因為他們喜悅這生命的浮華。然而奧古斯丁真誠地尋找真正的光明,就是能夠讓他得安息的光明,就是那不再是浮華的生命。這樣的人,光明一定幫助他驅散心頭的黑暗,那虛假也一定會敗退在光明的面前,不再能夠纏繞於他。奧古斯丁決意要拋下他的所有追隨上帝,他把他在三十歲前獲得的所有都放下。他放下了情人和婚姻,放下了在米蘭積累下來的名聲,放下歐洲決心回到非洲塔加斯特城,雖然他不知道他的前程如何。
奧古斯丁的回歸非洲是純粹的回歸,安息在上帝的道裡面,在裡面得生命的安享。他深深知道他不會如他以前那樣生活了,那些東西不再是他選擇的對象,習俗的洪流已經在上帝的光明面前退去。他放下了修辭學,辭去了修辭學教授的職位。無疑,這是最重要的放棄,意味著他與以前世界的決裂。那是真正的決裂,沒有絲毫的藕斷絲連,他意識到一個新世界在他面前,雖然就他而言他不知道他能夠做什麼。他不是神職人員,也不願意為生計謀取工作。
即使在如此未知的情況下,他仍然憑著新生命裡面的信心。他知道以前他的前面有歡呼,現在他的前面有上帝,並且他前面只有上帝,「你比任何光彩更明燦,比任何秘奧更深邃,比任何榮牧更尊顯。」[24]生命的奇特在於,在人以為最有物的地方卻是空洞,在聲名最盛之下卻是缺乏,然而在缺乏之中卻又洋溢著由衷的喜樂。
上帝是奧古斯丁唯一的滿足。
《懺悔錄》第九卷記敘的是一無所有的奧古斯丁,一位放棄了修辭學教授職位的奧古斯丁,一位不再有世俗之榮耀的奧古斯丁,擁有的卻是世上沒有的榮華。
只有享受過真生命的人才會卸下生命的所有裝飾,只有享受過真生命的人才會使生命如同雪後的晴空。修辭學曾經裝點了奧古斯丁生命的天空,使得他的生命有榮譽、錢財、女性、有權力的朋友、眾多的學生還有摩尼教徒的身份等等,然而現在這些裝點都被大雪帶走,只剩下晴空。他辭掉修辭學教授,就是要掃除這些生命自以為滿足的虛空。
他決定不採取眾目昭彰的辦法,「而用柔和的方式擺脫我囂訟市集上賣弄唇舌的職務」,「這是我們在你面前打下的主意,除了家人和幾個知己外,別人都不知道。我們相約不要向外隨意透露消息。」[25]修辭學不外乎是「詭詐的口舌」,「這些口知以忠告為名而實行阻撓,似乎滿懷關切,卻把我作為食物一般吞噬下去。」[26]那似乎給了他生活世界的修辭學,不過是吞噬他生命的無底深淵。那照亮世界的光明,質樸到只有單純。
只有質樸的聖言,才有單純的光明。修辭學的人言與此何乾呢?
歸信後的奧古斯丁只活在聖言之下。他三十三歲之前的人生都在追求人言,追求用人言說服其他人,這人言讓他有暫時的滿足卻帶來無法安息的虛空。現在修辭學的人言要被放逐,他要面對一個沒有任何塵世內容的開始。他不再是修辭學教授了,在職業上是虛空;他不再有情人或者妻子,在婚姻上是虛空;他不再有名聲了,在榮譽上是虛空;他要回非洲去了,在發展上是虛空。放棄了修辭學的奧古斯丁,他的生活似乎又見「虛空」。
世界用虛空脅迫人,然而上帝用他自身充滿虛空,「你豈非已把這種罪過和其他可怕的、致命的罪業在神聖的水中一洗而空嗎?」[27]奧古斯丁不願意為罪停留片刻,不願意為那黑暗的虛空再唱贊歌。「以前有名心利心和我共同擔負艱難,這時若不是把堅忍來替代名利之心,我真要委頓得難以自持了。」[28]世界「虛空」了,真生命遂拾級而上。
奧古斯丁贊美這種新生活開始的奧妙。奧古斯丁本只是想要私下辭去修辭學的職位,然而上帝要他公開地辭去修辭學的職位;上帝希望他辭去修辭學的時候完全真實地呈現在眾人面前,而不是出於半點的勉強,不至於讓那些輓留他的人抱著半點的想望。上帝讓他知道是他令他辭去修辭學教授的職位。「由於夏季教學工作辛勞過度,我的肺部開始感到不適,呼吸困難,胸部隱痛,證明我已有病,不能發出響亮或較長的聲音,」「我反而很高興能有這樣一個並不撒謊的辭職理由。」[29]甚至在辭去修辭學教席時,都不讓埋伏的「洪流」再有偷襲的機會。
這要多麼徹底的心志才能夠承受這全新的生活呢?一個徹底與「習俗的洪流」決裂的生活世界會是如何的世界呢?奧古斯丁也不清楚,然而他知道他將生活在上帝國度,他也確實仍然生活在世上的國度,然而他為上帝的國度奔走。他碰到的都是這個世界的人,然而他把他們帶向上帝國度。他以前把修辭學的學生帶入世俗國度,現在他卻把世界帶向上帝國度。這是何等劇烈的反差,然而這裡面有最美妙的和平。「始終不變的你就是存在的本體,在你之中足以得到掃除一切憂患的寧靜,因為無人能和你相比,也不需再追求你以外的其他一切。‘主,你鞏固了我,收斂我於希望之中。’」[30]光明的生命之於虛空的幽暗應該就是如此吧!
光明的生命收穫真實的希望!上帝的聖言光華燦爛!
作者:章雪富,博士,研究方向為希臘哲學和早期基督教思想, 著有《基督教的柏拉圖主義》等,主編「兩希文明哲學經典譯叢」 等系列。
[1] 奧古斯丁,《懺悔錄》(周士良譯),第9卷第4節,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
[2]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9卷第4節。
[3]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9卷第1節。
[4]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1卷第6節。
[5]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1卷第7節。
[6]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1卷第7節。
[7]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1卷第10節。
[8]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1卷第6節。
[9]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1卷第9節。
[10]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1卷第13節。
[11]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1卷第17節。
[12]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1卷第20節。
[13]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1卷第20節。
[14]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3卷第7節。
[15]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3卷第6節。
[16]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3卷第3節。
[17]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3卷第2節。
[18]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9卷第2節。
[19]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9卷第1節。
[20]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4卷第10節。
[21]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7卷第1節。
[22]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6卷第14節。
[23]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3卷第5節。
[24]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9卷第1節。
[25]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9卷第1節。
[26]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9卷第1節。
[27]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9卷第2節。
[28]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9卷第2節。
[29]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9卷第2節。
[30]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9卷第4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