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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學的非此即彼——奧古斯丁《懺悔錄》闡釋(三)

作者 : 章雪富
2021-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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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懺悔錄》,就不要對《懺悔錄》抱著刻板的印象。我們有許多關於《懺悔錄》的刻板印象。有人說它是奧古斯丁的自傳,有人說它是靈修作品,有人說它是一部文學作品等等。誠然,如解釋學之所謂,一部作品寫成了,它就不再是以「作者」為中心,而是以「讀者」為中心。即使如此,「作者」努力組織的文字,仍然具有有效的約束力。讀者固然可以延伸他自己的理解,然而進入作者的境界仍然是最有趣、最激動人心的部分。

《懺悔錄》隱藏著一個複雜而豐富的神學世界。

思想常常比事件精彩,神學比人生更值得闡釋。最精彩的人生,也不可逆。人生因不可逆而精彩,同樣因不可逆而線性。思想卻是生活世界的觸角,能夠在可能性世界不斷拓展信仰的空間,神學則是這個境界的最高智慧。進入神學,思想智慧。

「智慧的心在此可以思想。」[1]


「神學是什麼?」

少有人把《懺悔錄》視為神學著作,然而它確實是一部神學作品。神學這個詞來自於希臘,柏拉圖說神學是研究「作為善的原因」的學問,[2]亞里士多德說神學研究「第一因」。[3]這兩位哲學家都認為,神學是最高的學問。故而,研究神學的人都有一番雄心。他們喜歡使用許多術語,堆砌龐大的概念體系。然而,《懺悔錄》卻是另類的神學著作。

奧古斯丁也喜歡「堆砌」,然而他喜歡層層輔墊心靈的敘事,呈現靈魂與上帝的周行,「我的主,天主,請因你的仁慈告訴我,你和我有什麼關係。請告訴我的靈魂說:‘我是你的救援。’」[4]神學是方寸之心的呼求,是隱藏著的階梯性的、向上的層級運動,是把靈魂用文字織成晴空的仰望,而不是「人間語言有起有訖的聲浪」。[5]如果說概念會造成心靈的空洞,那麼具體就是靈魂的豐富。「我的心傾聽著,請你啓發我心靈的雙耳」。[6]

神學回到豐富的層層疊疊,承載愛的飛躍升騰,那是對於上帝救拔之力的贊美。「我對你算什麼,而你竟命我愛你?」[7]然而今天從事神學的人,感興趣於觀念邏輯甚於內心的真實,用所謂的邏輯彌補內心的貧乏,依賴於概念的組織技術不過意在炫耀思想的知識形式,其內心卻依然困於靈魂的貧乏。《懺悔錄》則要展示靈魂真正的貧乏,陳述奧古斯丁生命真實的難題,找到生命真實的出路。

神學是盼望的上達於真神。「我靈魂深處,我的思想把我的全部罪狀羅列於我心目之前。巨大的風暴起來了,帶著傾盆的淚雨。」[8]神學的語言是被動的語言,神學以被動為其修辭,處境困境的靈魂是被動的,困境裡面的言說也是被動的文字。被動的言說有真實的盼望,真實的盼望才結成出人意料的幸福。「我以整個的我投入你的懷抱後,便感覺不到任何憂苦艱辛了;我的生命充滿了你,才是生氣勃勃。」[9]

神學是臨在於被動靈魂的神聖奧跡。

希臘哲學家的神學是主動的。他們要用思想把握「存在」(神),他們認為思想能夠把握「神」,還深信思想能夠抵達「神」。[10]雖然基督教神學家也會受這種神學觀念的影響,喜歡做神學的加法運算,但是過度的概念加法或許有邏輯的嚴格,卻常常是神性的缺席。奧古斯丁的神學起自於絕望的風暴,絕望是循環復始的主題,痛苦是意志撕裂的內在。絕望的風暴起來,它不斷地積累,以致於更大的風暴,撕裂之痛成為連思想都無法喝止的命題。「永遠的真福在上提攜我們,而塵世的享受在下控引我們。」[11]

痛苦在於人沒有辦法在自我肯定裡面新生,希臘的方式助人思考,卻不能夠實現重生。重生的靈魂才聆聽神聖天語,然而這過程如此漫長。心靈的完全被重塑,常常是生死交戰的分裂,「靈魂被重大的憂苦所割裂」。[12]里爾克有詩道,「主啊,是時候了。夏天盛極一時。把你的陰影置於日晷上,讓風吹過牧場。」[13]這是痛苦,這是風暴起來的痛苦,是用痛苦來決裂的生存。

新生必然先經歷絕望,一個真正新造的人必須體會其被更新的痛苦,神學是由舊到新的轉折,是靈魂從附著物向著最終自由的頌贊。等待裡面的痛苦充滿蛻變的雀躍。「我愛你已經太晚了,你是萬古長青的美善,我愛你已經太晚了!你在我身內,我馳鶩於身外。」[14]

當人用痛寫詩時,他是在用靈魂的憂苦渴求幸福。

神學是經歷靈魂的痛,奧古斯丁經歷著痛苦絕對的被動,經歷著神學的非此即彼。希臘人是以「主動」為「此」的,奧古斯丁則以「被動」為「此」。《懺悔錄》陳述了奧古斯丁絕對被動的「此刻」,他知道上帝之名卻未曾想要追尋求上帝。「我這個醜惡的靈魂,掙脫你的扶持而自趨滅亡。」[15]人追尋的「此」是世界的榮華,上帝卻透過他的「在世」令其向「彼」存在。

神學不是自我催熟的真理,真理不是自我的慰藉,神學是真理的甘甜,而上帝就是最後的真理,這甘甜是真理最末的一縷真實,是最後的真實。里爾克的詩有奧古斯丁的神學,「讓枝頭最後的果實飽滿,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催他們成熟,把最後的甘甜壓進濃酒。」[16]如果沒有這真實,一切就都不真實。

奧古斯丁主動地向著世界活,我們也都主動地向著世界活,然而我們又都失去了最後的真實。被催逼是真實的,因為被催逼是動人的痛苦,裡面正有盼望在滋長。人的被動性是他不願意接受的真實,能夠在上帝裡面等待的都在經歷被動的陣痛。能夠在上帝裡面等待的,有被動的憂苦,也有「最後果實的飽滿」。

「《懺悔錄》呈現給我們的既有關上帝,也有關奧古斯丁:開卷部分更多關於奧古斯丁,收卷部分更多關於上帝。」[17]持續在自身被動裡面的,等到的卻是上帝的主動。偉大的神學作品似乎都是等待的結果,是心靈一次次地被催於成熟,或者是一次性地被催向成熟,直至滿枝繁花。

被動的奧古斯丁和主動的上帝,是《懺悔錄》在神學與哲學之間划下的鴻溝。

皈依基督信仰之後的奧古斯丁如此多產,他一生留下的文字如果全譯成中文可能會有1500萬,其中更不少經典巨製。在思想史上,如此多產且如此多經典的思想家並不多見。如果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活在當世,他們也會嘆為觀止。

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從普遍知識的角度滋養著人類的心靈,奧古斯丁則以特殊知識的進路破開人類精神的困局。以普遍知識的方式為人類文明帶來潤澤的是希臘的哲學方式,以特殊知識的方式為人類存在困局開山劈路的則來自基督教神學。神學是哲學的光明,基督信仰是希臘思想的出路。

奧古斯丁則是這群引路者中的燦爛星光。

神學回應什麼?

或說:神學就是釋經,神學源於用聖經牧養;或說:神學回應處境,是上帝不缺席於時代的聲音。現當代神學家多注重處境回應,莫爾特曼、拉納、蒂里希、漢斯·昆等等都是如此。他們大多用人文科學的概念技術回應基督徒的時代規訓,用人文科學的方法做神學的答題。故而現當代神學家很少留下釋經作品,他們只把神學視為處境的證成。

教父時代的神學家如奧古斯丁、宗教改革時期的路德和加爾文則迥然不同。誠然,他們的神學也是回應處境的,然而神學是所有處境的曠野之聲,是神傳遞在他們個人經驗上進而成為人類的普遍知識。他們回應,然而他們釋經以回應。聖經是他們真實尋求到的智慧之源,他們也確實在聖經裡面獲得生命根基。

奧古斯丁也使用人文科學。他那個時代的人文科學是希臘羅馬的哲學、文學和藝術等等;他也使用那個時代的科學思想例如腦科學、天文學和數學等等。奧古斯丁也有處境性的問題要回應,然而處境性地生存並不等於生存只見處境。奧古斯丁回應的不是處境,他回應的是真理。真理是處境的力量,真理是處境的盼望,唯有真理能夠回應處境。

奧古斯丁時代的哲學家們已經不再討論真理了。伊壁鳩魯學派、斯多亞學派、懷疑派、新柏拉圖主義……各種當時的社會思潮關心的是心靈的安寧,真理之問已經離開了他們,倫理的實踐成為他們真正的關切。然而,奧古斯丁關心的是真理。「《懺悔錄》於奧古斯丁就是’遵行真理’的活動,是他宗教的重要部分。」[18]奧古斯丁的真理之問源於他還是修辭學學生的時候所讀的書。十九歲那年,奧古斯丁與西塞羅邂逅。

修辭學學生奧古斯丁與哲學家西塞羅的邂逅,是電光火石般的相遇。

奧古斯丁是知道西塞羅的,然而他知道的是修辭學大師西塞羅。他是真的喜歡西塞羅,喜歡他文字的典雅,就如他終生熱愛維吉爾。那時,他覺得聖經的文字根本無法匹配西塞羅的典雅,「當時我以為這部書和西塞羅的典雅文筆相較,真是瞠乎其後。」[19]然而他熱愛上了哲學家西塞羅。引導他真理之問的,不是修辭學家西塞羅,而是哲學家西塞羅。

奧古斯丁許多次憶起西塞羅的《荷爾頓西烏斯》,「這一本書使我的思想轉變,使我的祈禱轉向你,使我的希望和志願徹底改變。我突然看到過去虛空的希望真是卑不足道,便懷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熱情,嚮往著不朽的智慧,我開始起身歸向你。」[20]當文字以真理為光,修辭就以霓裳為妝。修辭學原先講述的無非是功名利祿,它的生命客旅不過是以慾望編織成的故事,教授修辭學是在「囂訟市集上賣弄唇舌的職務」。[21]然而哲學家西塞羅則以哲學的勸勉,讓奧古斯丁看見射進世俗之門的真理光芒。

就這樣,真理以哲學的方式走進了奧古斯丁的心靈世界。

然而哲學家只是敞開了真理的門,希臘並沒有留下真理的居所。真理的痕跡迤邐在思辨的智識之中,卻不能使靈魂擁有安宅。奧古斯丁是一位對希臘智性充滿樂趣的神學家,同時也是保持著警惕的思想家。他沒有認為思辨的盡頭自然就有真理入於眼目。思辨的路與真理的光雖然雙目相匯於高遠之處卻隔於咫尺之遙,因為真理不是單純的知識,更是生命的滿足。神學是知識之道與生命之路的匯聚,是呼求與降臨的相遇。

奧古斯丁在真理之路上不僅有西塞羅,而且還有他的母親莫尼卡。這是最不尋常的。哲學家師從真理卻取道知識,但奧古斯丁師從真理還須取道樸素的生活。在理智活動中,真理只是流光,浪跡的探索雖是華麗的,卻沒有歸處。荷馬史詩的希臘英雄奧德修斯與希臘羅馬哲學的柏拉圖和西塞羅,都只是精神的流浪者,他們尋找真理的家園卻只看見真理的表像。他們留意到那光芒的美感,然而真理依然不是他們生命世界的內在。

哲學並不能令奧古斯丁信服,真理才使他回家。真理是他母親莫尼卡的敬虔哲學,敬虔才是真正的哲學,是理智的高峰。從西塞羅回到莫尼卡,從哲學回到聖經,從奢華回到質樸,是浪子回到家鄉才享有的自由。

哲學只有曠野的聲音,神學則是曠野的道路。

哲學離真理仍然遙遠。曠野就在遙遠之處,那裡有理性的絢爛,卻還缺乏累累的果實。哲學編織著的觀念充滿深思的形式,它所展開的無限可能,所對話的彷彿超越的世界,所想象的必然世界,都只是自由的幻像卻不是自由的真跡。必然的對面是虛無而不是自由,深思形式的內在是迷宮而不是出路,可能性展開的是空虛而非真善,哲學展開了一個超越的世界卻永遠不得其門而入,神學如同柏拉圖所說的是關於善的原因的學問,卻無法得見善的奧秘。

西塞羅讓奧古斯丁看見了真理,真理卻仍然只是澎湃的心潮。心靈雖然逐浪於真理,真理卻是無法抓住的那在波濤後面的平靜力量。哲學只展示了波濤的勇氣,神學卻深及平靜的奧秘。奧古斯丁還不懂得在哲學裡面的挫折正是神學的邀約,雖然他嘗試著去理解聖經的精義卻仍然被拒於卑微的影子之外。「為此,我決心要讀聖經,看看內容如何。……我的傲氣藐視聖經的質樸,我的目光看不透它的深文奧義。」[22]

尋求真理的心暫時地受了挫折,智慧需要靈魂經歷更多的被動。

越行近真理,越經歷曠野。越在曠野,越經歷被動。若不是充分靠近被動,若不是全然在被動裡面,真理仍然隱藏其自身。神學以被動展示真理,在被動裡面的言說才顯示真理是唯一的權柄。在思想全然的被動裡面,人才經歷他自己絕對的死亡,死亡也將不再有控制人生命的權柄。神學以真理為唯一權柄,以絕對被動為經歷這唯一權柄之路。唯其如此,神學才是啓開黑暗世界的引導。

然而曠野並非只是眼見的荒蕪,曠野反總是眼目的燦爛,黑暗裝飾成的光明正是曠野。愈是黑暗,愈是燦爛。十九歲到三十二歲是奧古斯丁人生的巨大曠野,正是黑暗如燦爛的光明。這十三年,是他生命非常動蕩的階段,也是世上甜蜜蓋過真理的暴風驟雨的樂章。九年的摩尼教生活史、兩年左右的懷疑派時期,再接著是望教者和柏拉圖主義並存的短暫階段。

這十三年,他的行程從家鄉塔加斯特、迦太基、羅馬到米蘭,從地中海南岸到地中海北岸。這十三年,他的身份經歷巨變,從一位修辭學學生成為一位修辭學教授,從一個少年成為一位父親,逐漸擁有上層社會認同的名望。如同我們每個人,這個階段的人生充滿張力。然而曠野裡面充滿甜蜜,曠野裡面滿是世事的修辭,響徹著各種欲求的聲音,相遇的都是轉瞬即逝的滿足。

這十三年,也是奧古斯丁預備新心的階段。在這個世界裡面,他主動行進著,予取予求。「時間並不閒著,並非無所事事地悠然而逝;通過我們的感覺時間在我們心中進行著令人驚奇的工作。時間一天又一天的來來去去,在它來時去時,把新的希望、新的回憶注入我心中,逐漸恢復我舊時的尋歡作樂,迫使痛苦撤退;但替代的雖不是新的痛苦,卻是造成新痛苦的因素。」[23]這就是曠野。

曠野是隱藏了黑暗的光明,曠野是黑暗的燦爛光明。奧古斯丁由修辭學而哲學,由哲學而神學,在巨大無邊的曠野裡面靠近困境。修辭學是他接觸世界的門戶,是他相遇於哲學的敞開性,也是他經歷甜蜜世界絕望的黑暗之門。

「我的靈魂啊,不要移情於浮華,不要讓你的耳朵為浮華的喧嚷所蒙蔽;你也傾聽著。天主的‘道’在向你呼喊,叫你回來,在他那裡才是永無紛擾的安樂宮,那裡誰不自動拋棄愛,愛絕不會遭到遺棄。」[24]

承載真理的形而上,是祈望的內在經驗。

思辨性的心是主動的,這是哲學之心。哲學家們總是試圖抓住什麼,就是把自我投射在某個未來之事之上,思想家總是在設定,讓自我成為某個思想事件。然而神學的心卻願意被投射,神學有著一種典型的被動性,就是自我在上帝裡面的被動,就是那種盼望的被動。奧古斯丁不是希臘意義上的哲學家,而是在基督裡面的神學家。哲學家擅長概念的辨析,能夠塑造出目不暇接的觀念世界,思辨的樂趣高過真理本身的真實,智性的美妙是他們生命的目標。

然而奧古斯丁不是這類觀念論者,即使像在《論三位一體》這部思辨性絕不遜色於任何純哲學演繹的著作,以為其基底的仍然是內在的上帝經驗,就是以親在的方式經歷過生死,而不是在思辨的意義上推論過死亡的生命經驗。親在的經驗是特殊的,對上帝的親在性是在自己裡面的被動性,任何關於上帝的談論滿紙的都是絕望。

這種被動性可以是懺悔、痛哭流淚,也可以是焦慮絕望和無助。「誰向你懺悔,誰投入你的懷抱,誰因困頓風塵而在你懷抱中流淚痛哭,你就在他心中;你會和藹地擦乾他們的眼淚。」[25]被動的經驗是發現自己不可能真正憑己經驗上帝,是自我不在上帝裡面就不是真實自我的經驗。

奧古斯丁三十二歲的人生越來越徬徨,自我飄零如同風塵。他似乎有著生活的成功,卻甚至沒有一個乞丐的快樂。「我不禁嘆息著對同行的幾個朋友說起,我們醉生夢死帶來了多少痛苦,在慾望的刺激下費盡心機作出如許努力,而所背負的不幸的包袱卻越來越沈重地壓在我身上,我們所求的不過是安穩的快樂,這乞丐卻已先我而得,而我們還可能終無所獲。」[26]

一個越來越多捲入世界主動的人,一個越來越有能力滿足自己的人,卻在心靈裡面越來越經歷掙扎的被動。這並不是在生活世界的無助之中,而是活在生活的主動無法救援其靈魂的被動中。「我被這種心疾折磨著,我抱著不同於尋常的嚴峻態度責斥我自己,我在束縛我的鎖鏈中翻騰打流,想把它全折斷。這鎖鏈已經所剩無己,可是依舊系縶著我。

主,你在我心坎中催迫我,你嚴肅的慈愛用恐懼悔恨的鞭子加倍地鞭策我,不使我再鬆動不去擰斷剩下的細脆的鍊子,任憑它獲得新的力量,把我更加牢牢束縛。」[27]被動性不斷地加強催逼的力量,世俗的鎖鏈雖然露出脆弱卻仍然有虛無的纏繞,黑暗在光明裡面戰慄卻仍然展示著黑暗的死結。然而最後,這鎖鏈都要跳著光明的舞蹈。

神學是在絕對被動裡面的上帝的舞蹈。

米蘭無花果樹下的皈依,恐怕是基督信仰史上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描述。「花園場景事實上是這部作品的中心:但是以何處方式?以基督進入奧古斯丁生命的方式。」[28]在米蘭花園中,奧古斯丁經歷人生至大的被動。奧古斯丁的一生看似都是主動的,學習修辭學、偷梨、有親密的朋友、成為修辭學教授,功成名就。然而這主動性裡面卻是巨大的虛空。我們也常覺得自己是主動的,我們主動成就功名,我們在主動裡面擁有想要的一切。

然而,奧古斯丁看見了主動的虛空。一個絕對主動的人卻絕對地被動,一個試圖擺脫絕望的人卻無法不在絕望之中,一個彷彿沒有困境的人卻造成了他自己無法擺脫的困境,一個有著卓越智力的人居然無法擺脫真理製造的困擾。主動地在這樣的世界裡面,卻躍入在世的被動。在主動裡面,奧古斯丁卻無法成為奧古斯丁;而在被動裡面,奧古斯丁卻成為了奧古斯丁。

絕對的被動性出現,形而上主體的主動性被動搖了:自我不再在自我裡面。主動一再雕琢的卻是被動,主動性之鑰匙無法解開被動性的鎖。「我在心中自言自語說:‘快快解決吧!快快解決吧!’我的話似已具有決定性,即欲見之行事,可是還不下手;我並不回到過動的覆轍,但站在邊緣上喘息。」[29]在所謂的主動裡面隱藏著靈魂幽暗的深邃,靈魂美妙自由的降臨要先經歷死亡的必然。

神學心靈的被動性是上帝不可抗拒的恩典。

恩典就是絕對的被動性,被動性是神學心靈所要經歷的本真,因為上帝惠然降臨在他的世界的那一刻是他真正頓開牢鎖的顛峰。生命要晉見超越者的真容,不能止於道德的規訓。神學不只是道德的服從,皈依不是出於「我要」,一種絕對降服的經驗才真正地死亡。神學的經驗完全不同於哲學的思辨,雖然兩者被描述的樣子存在相似之處。

內在的形而上經驗經歷絕對的放棄,這種放棄不是來自知識推論的知道,也不是娓娓而來的道理邏輯。神學與荒謬同在,它是意志的荒謬,是在合理性盡頭的荒謬性,它要打破人滯留這個世界根深蒂固的合理性。當荒謬臨到,真理才長駐於人身。當具有強大智力能力的奧古斯丁被一首兒歌馴服時,他的心靈突然就變成了一個孩子。

「突然我聽見從鄰近一所屋中傳來一個孩子的聲音——我分不清是男孩子或女孩子的聲音——反復唱著:‘拿著,讀吧!拿著,讀吧!’立刻我的臉色變了,我集中注意力回想是否聽見過孩子們遊戲時有這樣幾句山歌;我完全想不起來。我壓制了淚水的攻勢,站起身來。」[30]

孩子有著深刻的束手無策的經驗,上帝用這種束手無策向奧古斯丁指出任何道德的訓導仍然懷揣的信仰的虛假,因為它仍然是可見之欲的信仰,因為這樣的信仰還可以讓他不在信仰之中,因為這樣的信仰還不夠荒謬。神學借道於理性,但神學不在理性裡面昭明真理。

上帝跳著奇妙的舞蹈,神學得見理性的荒謬!

奧古斯丁在被動性裡面經歷了他自身的無能為力。在克服死亡上面人絕對無能為力,在實現善的意願上也是如此,渴求真理卻不能夠在真理裡面,不同樣是無能為力嗎?盼望擺脫俗世的艷麗卻總是為柔和的夢所困,何等地無能為力!無能為力,正是新生命還沒有透澈的象徵,死亡仍然用哀求為自己保留強大的輓留能力。

只有新生才能徹底地死亡。神學是新生的命題、永生的陳述。

神學作品所帶著的對於上帝的特殊經驗,正是新生徹底驅逐死亡的經驗。它是一個奧秘,是非此即彼的奧秘,是生與死、光明與黑暗的非此即彼。它由「死亡」通向光明,光明不再以黑暗為背景。生命的出場不再帶著死亡的掙扎,光明的呈現不再有黑暗的依賴、神學顯明出的真理不再含著遮蔽:死亡只是喪失,生命只是光明。

死亡是神秘的,然而死亡的神秘在於虛無;生命是神秘的,生命的神秘卻指向實在。只有光明的神秘才有幸福的完全。在死亡裡面,永遠不會有密契。在死亡裡面,有著更深的死亡,有著更濃的分離。然而在光明裡面的密契,是愈加緊密地相聯:彼此的相異都是愈加深入地相契,越是相異愈是相契。

「主,你認識我,我也將認識你,‘我將認識你和你認識我一樣。’我靈魂的力量啊,請你滲透我的靈魂,隨你的心意摶塑它,佔有它,使它‘既無不瑕疵,又無皺紋’。這是我的希望,我為此而說話;在我享受到健全的快樂時,我便在這希望中快樂。」[31]

「為此,我的天主,我在你面前的懺悔,既是無聲,又非無聲。我的口舌緘默,我的心在呼喊。」[32]

神學經驗是相異卻共契的經驗,是人與神相異卻愈顯層壘的共契。這個世界所希望的是存同去異的經驗,上帝與人的共在卻是相異的共在。只有相異的共在,才是真正神聖的共在,才是密契的共契。只有這樣的經驗才不是由一種死亡走向另一種死亡,而是從死亡走向永生。因為人在罪中是永死,而在上帝裡面永生。神學帶來什麼?就是帶來相異的共契,並為著更大的相異性準備靈魂躍入共契。

為著相異性而準備的靈魂,在上帝裡面經歷自己有限性。這樣的有限性的靈魂不寂寞,也不嫉妒;這樣的有限性是在相異裡面看見超越,是在相異裡面看見內心愈加的安寧。「在那裡生命融合於古往今來萬有之源,無過去、無現在、無未來的真慧。」[33]這是永生洗滌死亡的經驗,是自由不再負軛在必然之下的超越。有著這種真切生命經驗的奧古斯丁,並不只是走向上帝,而是活躍在共契之中。在《懺悔錄》的許多段落中,奧古斯丁都向我們展示這種經驗。

「只有在你懷中,我能收攝放失的我,使我絲毫不離開你。有時你帶我進入異乎尋常的心境,使我心靈體味到一種無可形容的溫柔,如果這種境辦在我身內圓融通徹,則將使我超出凡塵。」[34]

「神聖的火焰,燦爛的火焰,你們到處飛揚吧!你們是世界的光明,不應壓束於鬥下;凡接受你們的,受到榮顯,也榮顯你們。你們應到處飛揚,照耀天下萬民。」[35]

神學帶來相異性正是在異象裡面的共契。

我們沒有辦法理解這樣奇特的「相異」,就如我們也無法理解這樣的共契。我們總認為「相同」才使人們不分離。然而恰恰相反,是「相異」使得「我的心」永遠渴慕「你」,「相異」才展現「你是我的上帝」,而不是「我自己成了上帝」。「請把你賜給我,我的天主啊,請把你還給我;我愛你,假如我愛你還不夠,請使我更愛你。我不能衡量我的愛,不知道我的愛欠缺多少,該增加多少才算足夠,請促使我的生命投入你的懷抱而不再離開,直到融合於‘你神妙的榮光之中。’」[36]

在奧古斯丁後半生的著作中,我們再也讀不到《懺悔錄》這樣神采飛揚的文字,然而那經歷過永生的靈魂卻是越加精神燦爛。無論《上帝之城》還是與佩拉糾派的激辯,雖然大多都在討論社會歷史、罪和恩典的主題,然而《懺悔錄》深切的靈性經驗承重了上帝的救贖之恩,展現出與地上之城脫離關係的力量;經歷恩典絕對被動性者,罪再也無法釋放它俘獲靈魂的毒液。

越深的恩典,越是在上帝面前被動。

神學的「非此即彼」,即是言說的「捨此即彼」。奧古斯丁始終都沒有忘記他所承受的恩典之重,他皈依後的生命都被差遣在上帝面前。越是被差遣者,就越是要收拾起自己的言說。奧古斯丁的後半生就像是一張琴,任由上帝彈撥。那言說者奧古斯丁,成了一張被彈撥的琴。那琴弦上的繽紛,不再是弦的思緒,而是揮灑下的光明。「你是我心靈的主宰,以上一切都自你而來,你永不變易地鑒臨這一切;自我認識你時起,你便惠然降駐於我記憶之中。」[37]

神學的非此即彼是靈魂的「捨此即彼」,是不再滿足自我的生命尋求,而是奮盡自我之力渴求永久和平甘露。「但我愛你,究竟愛你什麼?不是愛形貌的秀麗,暫時的聲勢,不是愛肉眼所好的光明燦爛,不是愛各種歌曲的優美旋律……我愛天主,是愛另一種光明、音樂、芬芳、飲食、擁抱,在我內心的光明、音樂、馨香、擁抱;他的光明照耀我心靈而不受空間的限制,他的音樂不隨時間而消逝,他的芬芳不隨氣息而散失,他的飲食不因吞咽而減少,他的擁抱不因久長而松馳。我愛我的天主,就是愛這一切。」[38]

神學的非此即彼,是在自我裡面的「我」的「捨」,而在上帝裡面的「我」的「得」。

神學的非此即彼,是單純之極的光明燦爛。          

脚注

章雪富,博士,研究方向為希臘哲學和早期基督教思想, 著有《基督教的柏拉圖主義》等,主編「兩希文明哲學經典譯叢」 等系列。
[1] 《啓示錄》17:9
[2] 柏拉圖,《理想國》(吳斌和,張竹明譯),380c,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年。
[3] 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李真譯),1064b1-6、1072b25-1073a5,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
[4] 奧古斯丁,《懺悔錄》(周士良譯),第1卷第5節,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
[5]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9卷第10節。
[6]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1卷第5節。
[7]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1卷第5節。
[8]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8卷第12節。
[9]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10卷第28節。
[10] 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1064b20-25。
[11]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8卷第10節。
[12]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8卷第10節。
[13] 里爾克,《秋日》(北島譯)。
[14]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10卷第27節。
[15]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2卷第4節。
[16] 里爾克,《秋日》(北島譯),見於北島,《時間的玫瑰》,第69頁,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
[17] James J.O’Donnell, Augustine:Confestions, Introduction and Text, xl,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18] James J.O’Donnell, Augustine:Confestions, Introduction and Text, xxx.
[19]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3卷第5節。
[20] 奧古斯丁,《懺悔錄》第3卷第4節。
[21]奧古斯丁,《懺悔錄》第9卷第2節。
[22]奧古斯丁,《懺悔錄》第3卷第5節。
[23]奧古斯丁,《懺悔錄》第4卷第8節。
[24]奧古斯丁,《懺悔錄》第4卷第11節。
[25]奧古斯丁,《懺悔錄》第5卷第2節。
[26]奧古斯丁,《懺悔錄》第6卷第6節。
[27]奧古斯丁,《懺悔錄》第8卷第11節。
[28] James J.O’Donnell, Augustine:Confestions, Introduction and Text, xxxvi.
[29]奧古斯丁,《懺悔錄》第8卷第11節。
[30]奧古斯丁,《懺悔錄》第8卷第12節。
[31]奧古斯丁,《懺悔錄》第10卷第1節。
[32]奧古斯丁,《懺悔錄》第10卷第2節。
[33]奧古斯丁,《懺悔錄》第9卷第10節。
[34]奧古斯丁,《懺悔錄》第10卷第40節。
[35]奧古斯丁,《懺悔錄》第13卷第19節。
[36]奧古斯丁,《懺悔錄》第13卷第8節。
[37]奧古斯丁,《懺悔錄》第10卷第25節。
[38]奥古斯丁,《忏悔录》第10卷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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