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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之城》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 ——奥古斯丁和《上帝之城》(一)

作者 : 章雪富
2023-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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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忏悔录》是奥古斯丁最享盛名的作品,那么《上帝之城》就是其浩繁作品中最复杂的一部。奥古斯丁的著作通常有清晰的主题,《论自由意志》讨论意志的本性;《论三位一体》阐释经世三一和“上帝形像”的人类学比喻;《注释》论辩圣道和圣礼;《阐释》聚焦于基督论主题。然而,《上帝之城》恐怕难以用某个单纯的主题予以概括,虽然书名似乎清楚地告诉了读者它的主题是“上帝之城”。

《上帝之城》篇幅宏大,全书二十二卷,望而生畏。它是一部主题繁复的作品,从幸福生活到哲学思辨,从死亡到永生,从自由意志到理性问题,从罗马、亚述历史到旧约圣经,从戏剧到神迹,从堕落的天使到圣洁的天使,从柏拉图、普罗提诺、维吉尔、西塞罗、瓦罗到旧约历史人物,从尘世之事到天国生活,从圣经文字字面含义到寓意解经诸如此类,可以说无不涉猎,叹为观止。但阅读《上帝之城》时,也容易觉得奥古斯丁的阐释所涉非深,颇有些浮光掠影,让人意犹未尽。

《上帝之城》无可否认地是一部影响深远的巨著。它不仅在基督教思想传统中留下了深刻烙印,影响了教会共同体的自我认知,而且深入社会生活的普遍层面,关联社会存在的思绪,是人类生存意识的思想拼图之一。

《上帝之城》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呢?

一、非“一时所作”,系“一生所思”

还是要从《上帝之城》的写作开始讲起。

《上帝之城》总计22卷,第1-3卷写成于413年9月左右。以此而论,奥古斯丁动笔应该更早,构思的过程就更为久长。通常的看法是奥古斯丁写作《上帝之城》缘起于公元410年哥特人攻陷罗马城的历史事件,确实也有奥古斯丁本人的文字为证。罗马陷落后基督信仰成为异教徒攻击的对象,奥古斯丁写作《上帝之城》则为信仰辩护。410年,哥特人在他们的王亚拉利克率领下攻入罗马城,罗马异教徒将罗马的沦陷归咎于罗马的福音化:基督教废除了罗马的偶像崇拜,罗马城的陷落是诸神报复所致。奥古斯丁称“我为天主殿宇的热忱所催迫,”乃决定写《上帝之城》这本书,“以反抗他们的咒骂或错误。”[1]可见,《上帝之城》的写作起因于哥特人入侵罗马事件。

然而,奥古斯丁写作《上帝之城》远不是出于单纯的辩护意图。奥古斯丁写作《上帝之城》之前,心中存有一个广阔的思想远象,《上帝之城》则是这种恢宏思考的一部分,也是他文字生涯的重要总结,更是基督教信仰思想表达不可或缺的拼图。奥古斯丁的这部书运用了他一生层垒起来的种种神学观念,既彰显着他学识的广博,有文学的历史的哲学的,圣经更是了然于胸,也有散见于其以前所写的著作的种种神学思想的运用、拓展和浓缩,如预知和预定、自由意志和原罪、哲学生活和历史观念、永死和永生、恩典和拣选等等。在《上帝之城》这本书中,奥古斯丁找到了一个准确且复杂地使用他一生所思的最好聚焦,这个主题就是“上帝之城”和“地上之城”。就此而言,《上帝之城》并非“一时之作”,而是“一生所思”。

《上帝之城》因哥特人入侵罗马事件而起,却非单纯为这个事件所作,甚至不能理解为主要是因这个事件为文。如果说这部巨著有某个部分是直接反驳诬告基督信仰败坏了罗马城的内容,也就是第1-10卷。《上帝之城》这10卷作品重构了罗马人如何败坏他们自己的国家、政治、社会生活和文化的历史,指出罗马的沦陷当归咎于罗马人并没有落实他们的共和理想,共和理想基于正义,罗马国家及其人民虽然有正义的观念,然而从来都不正义地生活。然而从第11卷到第22卷这部分内容与罗马无关,奥古斯丁主要是在讲论旧约历史和终末论。而且,《上帝之城》前10卷(第1-10卷)又应当被放在后12卷(第11-22卷)的框架内加以解释。这说明《上帝之城》并不是一部主要以护教为目的作品,其意另有所属,它包含着一种特殊的雄心,就是要把上帝之城的美好国度向着地上之人展开,成为地上之城的仰望。

上帝之城以世界历史中最显赫的政权罗马的陷落开始,以世界历史本身的终结为终曲。正如奥古斯丁所说的,上帝之城走过人的历史,走向上帝的国度;走过人而走向上帝。《上帝之城》的主题不是人,而是上帝,借着世界历史显明上帝国度,借着时间刻度力证应许的信实。地上之城的人都把他们自身看作历史的中心,然而上帝之城的居民把上帝视为他们敬拜的对象,他们在此世就以看见的方式显明不可见上帝的真实。生活在以自身为中心的世界历史里面的人们,他们看见的是他们自身的悲惨,他们不能够摆脱他们的悲惨,因为地上之城的人们不可能止住他们无限的向下堕落,他们不会止住他们的死亡,他们是在生命的死亡里面经历着死亡的生命,而生活在上帝里面的人们得见他自身的终末,上帝是他们的终末,上帝还使他们走过终末,并走过作为审判者的上帝的终末,而走入终末之后的美好国度,这个国度成全永生生命,得以摆脱悲惨的世界,实现真正的幸福。

这部作品的序曲以上帝之城为开始。奥古斯丁以恢宏的笔法向我们展现了《上帝之城》的光荣,“无上光荣的上帝之城,或是在时间的穿梭中,因信得生,在不敬的人们当中旅行,或是稳稳地坐在永恒的宝座上(现在她正满怀耐心地期待着那宝座,直到‘公义转向审判 ’,然后靠了那最终的辉煌胜利和完满的和平,终将获得。)”[2]这部作品以上帝之城的咏叹结束,“第七日是我们的安息日,没有晚上,将与主的日子一起完结,它将为第八日,由基督的复活成为圣日,表示永远的休息,不但是精神的,也是肉身的休息。将是没有完毕的终止。我们的结局为何?岂非达到没有终止的天国?”[3]上帝之城是整部著作的音律,虽然人类历史从来不叙述上帝之城也不追想上帝之城,然而上帝之城却是地上之城的旋律,地上之城中来来往往的政权和人群不过是上帝织成这旋律的音符罢了。因此,《上帝之城》交织着地上之城和上帝之城的复杂关系,然而上帝之城是最终的主角,上帝的光荣是本书唯一的目的。

当奥古斯丁画下《上帝之城》的最后一个音符时,已经是公元425年,那一年他已经71岁,已经是年迈的主教。他这样说道,“在主的帮助下,看来我应该结束这项宏大的工程了。谁若觉得我说得太少或者太多,请原谅我;谁若觉得满意,那应该和我一起,把感恩之心恭奉上帝,而不是给我。阿门。”[4]《上帝之城》是这位希波主教的一生所思,是他一生赞美的壮丽咏叹,因他把人类历史带入到对上帝的咏叹,他让不信的人们看见上帝是他们唯一理当颂赞的对象,就是理当唯一归荣耀的对象。

二、《上帝之城》:永生和永死、幸福和意志

初读《上帝之城》,容易产生杂乱无章的感受。若细加讨论,却是相反。

如果把“上帝之城”和“地上之城”作为这部巨著的一级概念,作为其基本的观念框架,那么“永生”和“永死”以及与它们相应的就是二级概念,奥古斯丁用“永生”和“永死”这样的概念推动整部《上帝之城》的写作。在《上帝之城》第一卷中,奥古斯丁着手讨论第一次死亡和第二次死亡,并展开有关《上帝之城》与罗马沦陷事件的相关演绎。当时,不仅有非基督徒死于哥特人手中,也有基督徒惨死,还有基督徒妇女被强暴。这都涉及罪的主题,从而形成了《上帝之城》的三级概念即“幸福”和“意志”。“幸福”和“意志”也成为《上帝之城》的观念线索。“永生”和“永死”是第一卷的开始,“幸福”和“意志”则是本卷的深入。全书二十二卷都萦绕于“幸福”和“意志”的主题之下,“永死”和“永生”也是两城各自的结局。《上帝之城》第二十一卷讨论地上之城的永死结局,第二十二卷阐释上帝之城的永生结局。无论永死还是永生,它们都并不单纯是物理寿命的概念,而是灵性的结局:永死是灵性的永远灭亡,永生是灵性的永远丰盛。

奥古斯丁透过罗马沦陷事件引入永死和永生两个主题。当时有一部分罗马异教徒,他们在哥特人入侵时躲入教堂,得以避开死亡和凌辱,然而他们不仅不为此感恩,不感恩上帝的庇护,还指责基督教因为福音化罗马导致罗马诸神对于罗马的报复。“许多人保存了性命,现在却咒骂教友的圣堂,说罗马城所遭的灾难,都由基督而来。而一切福乐,如因基督而保存了性命,竟不归功于基督,却属于他们自己的命运。”[5]他们当归功于基督教的,在于“是野蛮人因着基督,摒弃了他们战争的习惯;在各处,特别在广大的圣堂中,容纳许多人,不放火杀人。为此他们当感谢天主,呼他的圣名,使自水火中得到拯救:他们为避免现世的死亡,曾称自己是教友,否则就不能保存生命;现在却傲慢地,恶意地攻击基督,将来他们要受黑暗的地狱的惩罚”,他们假装基督徒,目的为了只享受此生。[6]永生和永死的主题就此被引入《上帝之城》。这些躲入教堂受上帝帮助的人们,他们此世的生命虽然得到保存,却反噬基督信仰,与基督信仰为敌,永死将是他们的结局。

这正是世人的写照,他们为此世的幸福抛弃永生,他们为罪里面的快乐漠视永世的幸福。然而,他们既得不着此世的幸福也得不着永世的幸福。他们追求幸福,因为凡人都追求幸福,他们却忘记了真正的幸福。奥古斯丁就此引入第三级的概念即幸福。人常常是忘记上帝的,不仅生活在罪里面的人们根本就是敌上帝的,即使是在信仰里面的人们,他们也常常敌基督,因为他们也只关注此生的幸福。然而上帝仍然用幸福眷顾我们,用对幸福的寻求引导我们回想祂。

“犯罪使我们无法保住虔敬和幸福,但在丢失幸福时,我们将未丢失朝向幸福的意志。”[7]幸福是我们叛离上帝后,上帝保留在人灵魂里面用来寻找他的记忆,“主啊,我怎样寻求你呢?我寻求你天主时,是在寻求幸福的生命。”[8]对于幸福的寻求,是对于完善性的寻求,寻求此世的完善性和永世的完善性。此世的完善性不是最终的完善性,永世的完善性才是真正的完善性。永世的完善性只在上帝的完善里面,“幸福生活就是在你左右、对于你,为了你而快乐;这才是幸福,此外没有其他幸福生活。”[9]

幸福不在诸神崇拜里面,因为诸神本身污秽且极不完善,他们甚至是人的不完善性的来源,“魔鬼被人崇拜,当做真神,愿意人将他们犯过的罪归于他们;为欺骗人,将人拉入地狱中。这些罪恶若真为人所犯,魔鬼却称他们为神,他们喜欢人的错误,而用千方百计使人崇拜他们为神。或可能这种罪恶只是幻想的,并无人过犯,而魔鬼将它属于神,使人相信在世上可犯一切的罪恶。”[10]这触及到两个城的根源,即何以上帝之城与地上之城关系于死亡与永生,又关联于幸福和意志,何以这三级概念能相关地构成整部《上帝之城》的写作。

地上之城源于天使的堕落,堕落的天使长即是魔鬼。他们渴望他们自己,他们不是在上帝里面渴望自己,他们是想在上帝之外建立自己,他们想在这之外建立他们自身的完善性,然而他们不可能建立他们自己的完善性,因为他们所谓的完善性(幸福)不可能真的是完善性,他们以为罪可以建立起完善性,然而实际上罪以虚无为完善性,他们的完善性是不断堕落向下的虚无,是越来越缺乏善的存在。他们在罪中只有一种可能,即永死;

他们渴望幸福,却将最终走向违背他们追求幸福的意愿。真正的幸福在于意愿他们自己所意愿的,而不是违背他们自身的意愿。然而在上帝之外的意志是那些堕落的天使们违背他们自身意志的意志,他们追求统治却被他们自己的统治欲统治着,“而这地上之城,虽然她追求统治,让各民族做她的奴仆,自己却被统治的欲望所统治着。”[11]他们追求幸福却沦入悲惨,他们希望能够实现他们自身的意志却最终无法触及他们的意志。地上之城希望取代上帝之城,然而却在永远的地狱之中,“魔鬼及其追随者将受永罚。”[12]   

三、教会和城

《上帝之城》的主题又是什么呢?

这并不是容易回答的问题,虽然本书的书名已经清楚指出“上帝之城”是本书的主题,然而读者并不总是能够把握住奥古斯丁讨论的内容。就其文字而言,《上帝之城》在讨论罗马历史和旧约历史,兼及哲学和社会习俗批判;就思想显像而言,包含了罗马的偶像崇拜、戏剧虚构的败坏和哲学生活的虚假批判、还有隐藏在以色列和世俗历史里面的上帝之城的展开;就神学而言,许多神学主题包括原罪、恩典、自由意志、圣礼、释经方法、幸福都在本书有所展现,还增加了一系列新主题包括命运、终末论和上帝国度等等观念。《上帝之城》可谓奥古斯丁的神学大全,然而他又确实没有详尽系统地展开某个主题,只是把这些神学思想用于本书所要阐释的上帝之城。

什么是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呢?

“上帝之城”有“天上的”上帝之城,也有“地上的”上帝之城。“天上的”上帝之城“稳稳地坐在永恒的宝座上”,“地上的”上帝之城“在时间的穿梭中”和“在不敬的人们当中旅行”;前者最终是永恒的国度,在《上帝之城》第二十二卷奏出终章,后者指教会,遍布于《上帝之城》的全书。然而,奥古斯丁从没有就“地上的”上帝之城专章阐释,也没有明确这个词的专属含义。大多时候,他是在衍述这个词,根据他对于地上之城的阐释指出上帝之城的内涵。在第15-18卷,他聚焦于旧约历史的上帝之城,分析从亚伯拉罕到先知时代上帝之城的隐喻,然而没有给出上帝之城的内涵。奥古斯丁的一个贡献在于,他指出了旧约的上帝之城并不是以犹太人为中心,而是“万民的”教会,万民性展现了教会的大公性。从文字表面看,奥古斯丁的论述也就仅止于此。

那到底什么是“上帝之城”的内涵呢?

在具体论述教会作为共同体这个主题时,上帝之城的主题实际上是隐藏的,以致于研究者们疏忽这一主题,他们关心所谓的政治神学、历史哲学和人类学问题。然而就奥古斯丁而言,教会共同体是所有其他观念包括政治和历史观念的前提。如果没有教会共同体的前提,又如何能够阐释《上帝之城》呢?诚如奥古斯丁之所谓,他所谓的“城”并不是物理建构,而是类似于政治组织,是人群共同体的观念。“我将它分为两种,一种依人生活,另一种依天主生活。照奥秘的意义,我称它们为二城,即人类的两个团体,一个将永远与天主为王,而另一种要永远与魔鬼受罚。”[13] 

“上帝之城”并不完全等同于希腊城邦的“城”,虽然亚里士多德也把“城”视为人群和集团,然而希腊城邦的“城”高度政治性。亚里士多德说,“我们见到每一个城邦(城市)各是某一种类的社会团体,一切社会团体的建立,其目的总是为了完成某些善业——所有人类的每一种作为,在他们自己看来,其本意总是在求取某一善果。既然一切社会团体都以善业为目的,那么我们也可说社会团体中最高而包含最广的一种,它所求的善业也一定是最高而最广的,这种至高而广涵的社会团体就是所谓‘城邦’,即政治社团(城市社团)。”[14]奥古斯丁和亚里士多德都同意“城”是人群的观念,然而他们赋予的“城”的内容却各有侧重。

(1)亚里士多德的“城”明确的是政治团体,他认为政治是至高而广泛的社会团体。奥古斯丁却不是这般主张,他几乎不讨论教会的政治性,他解释“上帝之城”的共契性,就是在基督里面共契的人群。诚然,由于基督是君王,基督徒的共契也是政治性的。确实如此,因为奥古斯丁称基督为君王元首,基督信仰本身称基督是王和主。然而由于基督徒的共契形态即教会并不是谋求在世上为王,也就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政治。

奥古斯丁的政治与亚里士多德根本是两个不同的观念,如果一定要使用政治这个词的话。奥古斯丁的“城”的观念实则是单纯的“社会”共同体,教会是社会共同体而不是政治共同体。或者可以说,教会是不以政治的权柄存在为前提的社会共同体。然而,即使教会不追求政治的权柄,但它并不是社会共同体的边缘,它是社会共同体的中心,因为它显明了人群应朝向的目标,那目标是上帝而非世界。即使在邪恶的世界里面,上帝仍然是中心,因此“地上的” 上帝之城是所有世上共同体的中心。

(2)亚里士多德研究“城”的政治性,研究宪法和政体的观念,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及转换。奥古斯丁却并不研究教会的组织形式,而是指出上帝之城是一种“应许”,把人从此世的追求引到面向上帝的追求。“天上的”上帝之城是“地上的”上帝之城的仰望,也是地上之城当仰望的。

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是由“应许”带动的永生共同体,而不是由现实的政治关切和社会关系带动的命运共同体。在《上帝之城》里面,“命运”这个观念不再是人类和社会事务里面的终极观念,因为上帝的应许已经将所谓的命运显明出来。基督信仰已经清楚地告诉人们只有两个“命运”:永生的赏报和永死的惩罚。这是已经明说的结果,它不再是未知状态的命运。它不是命运,而是应许。这“应许”已经有耶稣基督作为中保,因此已经是一个实际,而不再是空洞的想象的未成之事,它是已成之事。教会共同体是地上之城共同体的非政治性垂范,这并不削弱耶稣基督作王的事实,也不削弱教会作为上帝正义的宣告者的权柄。然而地上之城却依然朝着未成之事寻求他们自己,他们之所以“未成”是因为他们拒绝上帝为他们成就的,就是在基督里面已经成就的。然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地上的”上帝之城也依然是未成之事,因为“天上的”上帝之城是“地上的”上帝之城旅行的目标,而“天上的”上帝之城要等到第二个终末来临即末了审判时才实现;相反,地上之城却似乎是已经实现了的城,因为他们似乎能把权力掌控在他们自己的手中,不断地扩张着他们权力的疆界,直到他们要把上帝之城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之中。然而,这不过是他们的痴心之想。正如奥古斯丁所说的,这两个城始终纽织在一起,直到它们最终分开。

四、上帝之城;文学结构

《上帝之城》二十二卷,写作时间虽然达13年或者更久,然而作品具有严格的一致性。整部作品体现了奥古斯丁神学的宏大愿景,神学始终驾驭行文,也实现了他写作的初衷。

全书可分为两个部分:第1-10卷和第11-22卷。前10卷(第1-10卷)阐释罗马沦陷的原因,后12卷(第11-22卷)则阐释上帝之城和地上之 城的起源、展开和结局。两部分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论述了罗马城衰落的结局之后,奥古斯丁有这样的一段总结:“在十卷书中,虽然不如人所期望,但因天主所赐的助佑,我曾辩驳了恶人的矛盾,他们将他们的邪神,放在这城的造物主之上,我们正在论它。十卷中,前五卷是为辩驳主张为现世的福乐,当敬拜邪神;其他五卷,为主张因来世的生命,当叩拜邪神。以后,如我们在第一卷所许的,我将以我看来合适的话,并因天主的助佑,论两城的来源、发展,及结束:它们在世界时,常是混合不清的。”[15]这话文字从两方面说明了《上帝之城》前十卷和后十二卷的关系:

(1)前10卷讨论罗马人和全人类为着追求世上的或者天上的幸福(福乐),也愿意寻求神,他们却向邪神、偶像之神和假神寻求幸福。假神崇拜使人们的灵魂堕入迷惑,因为假神甚至是比人类本身的错误还邪恶的存在,他们自身就受到他们暴风骤雨般的情绪的激荡,他们的心灵中没有真理和德性;他们本身是受造物,却要褫夺上帝的荣耀,他们谋求虚妄的光荣,唆使人类敬拜他们,从而落入悲惨的结局。人为邪神的谎言诱惑和欺骗,就远离真正的上帝。[16]

(2)前10卷阐释两城起源的深刻经验基础,就是堕落的天使和人类要寻求他们自身的完善性。幸福在于完善性,但他们把这种实现完善性的光荣归于他们自身,他们认为只有当自身的完善性归于他们自身时,他们才完善,也就是说只有当光荣属于他们自身,他们才完善。堕落的天使如此,受堕落天使蛊惑而堕落的人也如此。奥古斯丁批评他所常常赞赏的西塞罗也抱着这样的态度看待他们在世间的一切追求,“西塞罗在哲学书中,也不否认这点,反而明显地加以承认,他论读书以求真善,而不为贪求人世虚假的光荣,他乃结论说:‘荣誉刺激艺术,众人都为求荣誉而工作,大众所轻视的事,常为人所摒弃。’”[17]

也就是说,前10卷事关后12卷即两城起源的灵性基础,堕落的天使和堕落的人类为着追求他们自身的光荣而敌视上帝,他们寻求在上帝之外建立他们自己,并为此僭越上帝的光荣,建立他们自身的光荣。他们因为实际上不可能拥有他们自身的光荣,就透过模仿上帝的光荣并称这光荣来自他们自身,“因为骄傲模仿伟大,独有你天主是凌驾一切之上;贪婪追求光荣,但尊荣永远是属于你的;有权势者的暴虐企图使人畏惧,但惟有你天主才能使人敬畏……”[18]后12卷区分了这两个城之间的关系。在地上之城的人们他们起来攻击上帝之城,前10卷回应那些攻击,自第11卷开始,奥古斯丁说,“我会谈论地上和天上的两个城,我曾经说过,在这两个尘世中,两个城的居民相互交织混杂。我会谈到二者的起源、变迁、应有的结局,在我们的主和王无处不在的帮助下,尽我可能地完成这个工作。”[19]

后12卷又分为三个单元。第11-14卷属于第一单元,阐释上帝之城和地上之城的起源;第15-18卷属于第二单元,论述两个城的展开,主要讨论上帝之城的展开,结束于两个城的混合交织;第19-22卷属于第三个单元,讨论两个城的结局。这12卷都以圣经为主体,结合世界历史的局部事件。每一单元的每卷书都各有主题,又联结成为整体。

第一单元的四卷主题如下。第11卷论证圣经有关于上帝之城的证据,“我们所称上天之城,是圣经上有证据的。圣经有天主的权威,超乎所有民族以及所有人的智慧之上,它非由人心偶然的感觉,而因天主上智的安排而成”,[20]奥古斯丁随之举出了《诗篇》87篇第3节、48篇第1节48篇第8节和第46篇第4-5节。接着,他又说道,“上面及他处的话,我不能一一引证,都告诉我们有一座天主的城,它的创造者劝我们做它的人民。然而世间城的人民,却将他们的那神放在圣城的创造者之上,因为他们不知道他是众神之王。”[21]

第11卷研究两个城的起源,它们起源于天使之城里面的分离,就是天使集团分离成两个对立的集团。奥古斯丁在论到《创世记》里面的光明与黑暗时,这样说道,“但我相信光明与黑暗,亦指两个团体,一个享受天主,而另一个则骄傲自大;对一个团体说:‘天主的天使,朝拜天主’;而另一个领袖则说:‘你若俯伏敬拜我,我必把一切交给你’;一个热爱天主,而另一个则傲慢自大。”[22]

第12卷紧接着讨论了天使的堕落与人类的堕落之间的关系。在天使之城有圣天使的集团和堕落天使的集团,人间因着堕落天使的蛊惑也分为两个集团。堕落的天使集团和堕落的人类形成一个集团,就是地上之城,圣天使和蒙恩得救的人类形成一个集团,是为上帝之城。[23]奥古斯丁指出地上之城的集团的堕落不是出于受造的本性,而是出于意志的滥用。在本卷的结束部分,奥古斯丁总结说道,“在结束本卷时,我想原祖由天主而造,人类由他而传生,非照事实的明显,而依天主的预知,这是指示两个团体,两个城。由亚当而传生将来的人类中,有的由于天主暗中公正的判决,将与魔鬼一同受罚,有的将与善良的天使一同受赏报。” [24]

第13卷继而阐释了初人堕落受罚的结果,这结果就是死亡。堕落的天使虽然败坏,却不至于死亡,然而他们拥有的是不死的永死。人类的死亡是上帝对于堕落之人的怜悯,因为人类堕落所经历的世间的死亡是第一次死亡,第一次死亡既包括身体的死亡,也包括灵魂的死亡。如果人类承认耶稣基督的救主身份,认识他是上帝的儿子,是与圣父同为上帝的神,那么他就能够在第一次死亡里面让灵魂复活,也就是灵魂重新回归与神的关系,得以摆脱第二次死亡,就是身体和灵魂的永死。这样的人最终能够亲近上帝的恩典,“待在圣天使的城里,享受幸福生活,享受灵性的身体,不再犯罪,也不再死亡;他们会穿上不朽的身体,与天使们一样,哪怕犯罪也不会使他们丢掉这身体。”[25]

第14卷继续分析生活在地上之城的人类所分成的两个不同的城,有的人生活在地上属于地上之城,但有的人生活在地上却仰望上帝,属于上帝之城,“虽然大地上生息繁衍着数目众多的不同民族,礼仪、风俗各异,语言、武器、服饰众多,但是人类不会超出两个集团,我们可以依据我们的圣经称之为两个城。一个是根据肉身生活的人的城,另外一个是根据灵性生活的人的城,各自根据自己的愿望寻求和平,当找到和平时,就按照各自的那种和平生活。”[26]透过这番层层叠进的分析,奥古斯丁展开第二单元的分析,就是上帝之城在地上的旅行。

第二单元从第15卷开始。两个城开始于亚当的后代该隐和亚伯,也结束于亚当的后代,就是人类不再生育为止。第十五卷分析《创世记》第3-6章,从《创世记》第三章到挪亚造方舟。亚当生了该隐,他属地上之城,后又生了亚伯,他属于天上之城。他们都是亚当所生,是属肉身的,也是恶的。但亚伯因着信仰基督得以重生,成为基督灵性的后裔,是善的一族了。两个城生死相继,最先问世的是地上之城,然后是上帝之城。[27]第16卷分析《创世记》第7章到第50章约瑟的安葬,按照第15卷所展开的上帝之城,即从以挪士开始人们呼求上帝,上帝之城的公民在地上向往天上的祖国,就得到上帝的怜悯,“圣灵在人心内起作用,成为良药,在外面也起作用。”[28]然而,上帝之城的展开会被中断。在世人之中,只有挪亚服侍上帝;挪亚的三子中,只有闪和雅弗服侍上帝。

在第十六卷中,奥古斯丁用挪亚醉酒、《创世记》第15章亚伯拉罕的献祭和随后的亚伯拉罕献以撒三个圣礼,指出上帝之城的圣礼本质。第17卷分析列王时代的教会,揭示应许和教会的关系。奥古斯丁特别用了哈拿的赞美、《诗篇》所隐含的耶稣受难的形像,以及所罗门并非大卫真后裔的观念,指出上帝之城指向真以色列人。

第18卷则是这一单元的结束,奥古斯丁重新把亚述、希腊和罗马的历史编织进来,以圣经中先知时代为主轴,分析真以色列人的观念是如何隐藏在异邦的历史之中,又是如何表现为以色列的余民观念。在第十八卷的末尾,奥古斯丁这样说道,他已经分析了上帝之城和地上之城的开始到混合在一起的发展过程,以及它们最终的前途。地上之城由物及人中创造了假神,也向假神献祭。然而“在地上”的上帝之城则不崇拜假神,他们只是地上的过客,他们把自己当作真正的祭物献给上帝。两城用同样的世物,受同样的苦,他们的所信所望和所爱却不同,“在最后审判时才彼此分开,各达其无穷的目标。”[29]

第19-22卷是第三单元,阐释地上之城和上帝之城的终局。地上之城走向至恶的终局,上帝之城则迎来至善的终局,分别是永死和永生的结局,呼应《上帝之城》第1-10卷展开的幸福主题,说明只在上帝里面才能实现幸福,这幸福只在上帝的意志里面。在第19卷中,奥古斯丁批评地上之城哲学家努力要透过智慧思考寻找幸福生活,然而那些爱智者其实不能够真正实现他们的欲求,哲学生活因为没有救赎,也就得不到幸福。“如果我们有救赎的希望,那么我们有对幸福的希望,救赎就是幸福,我们不必得到当下的幸福,而要希求未来的幸福。”圣经教导人们要得着救赎的幸福,就得忍耐,然而在上帝之城里面,“我们不必再忍受任何事情。这样的救赎会发生在未来的世代,本身就是终极的幸福,而这些哲学家没有看到这幸福,所以不愿相信,于是试图为自己编织最虚假的幸福。”[30]

哲学家所编织的和平只是悲惨中的慰藉,不是幸福的享受,[31]他们走向的不过是第二次死亡,就是永没有终止的死亡。第20卷描述这种永恒的悲惨,就是永远死着的死亡,或者说是永远的正在死着的死亡。奥古斯丁还从《启示录》的角度阐释了永恒的悲惨,这是第二次死亡的真实生命状态,就是第21卷的“恶人受罚”和第22卷的善人的幸福,[32]除非在此世悔改,恶人在来世永无再改变受罚的可能。由此,奥古斯丁坚决地拒绝了普救论。而在上帝之城里面,得蒙恩典的人们将拥有共同的不可分的共同意志,也就是以上帝的意志为意志,“他将是我们期望的终点,我们将无穷尽地看见他,不会厌烦地爱他,不知疲倦地赞颂他,这种恩赐,这种行动,将是大家所共有的,就如永远的生命。” [33]

脚注

作者:章雪富,博士,研究方向为希腊哲学和早期基督教思想,著有《基督教的柏拉图主义》等,主编“两希文明哲学经典译丛”等系列。

[1] 奥古斯丁,《圣奥古斯丁校对序》,见于《天主之城》(吴宗文译)XI,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14年。

[2]奥古斯丁,《上帝之城》(吴飞译)第1卷前言,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

[3]奥古斯丁,《天主之城》(吴飞译)第22卷第30章第5节,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

[4]奥古斯丁,《上帝之城》第22卷第30章第5节。

[5]奥古斯丁,《天主之城》第1卷第1章。

[6]奥古斯丁,《天主之城》第1卷第1章。

[7]奥古斯丁,《上帝之城》第22卷第30章第3节。

[8]奥古斯丁,《忏悔录》(周士良译),第10卷第22章,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

[9]奥古斯丁,《忏悔录》第10卷第20章。

[10]奥古斯丁,《天主之城》第2卷第10章。

[11]奥古斯丁,《上帝之城》第1卷前言。

[12]奥古斯丁,《天主之城》第21卷第1章。

[13]奥古斯丁,《天主之城》(吴飞译)第15卷第1章第1节,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

[14] 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吴寿彭译),1252a1-7,商务印书馆,1995年。

[15]奥古斯丁,《天主之城》第10卷第32章第3节。

[16]奥古斯丁,《上帝之城》第9卷第2章。

[17]奥古斯丁,《天主之城》第5卷第13章。

[18]奥古斯丁,《忏悔录》第2卷第6章。

[19]奥古斯丁,《上帝之城》第11卷第1章。

[20]奥古斯丁,《天主之城》第11卷第1章

[21]奥古斯丁,《天主之城》第11卷第1章。

[22]奥古斯丁,《天主之城》第11卷第33章。

[23]奥古斯丁,《天主之城》第12卷第1章第1节。

[24]奥古斯丁,《天主之城》第11卷第27章第2节。

[25]奥古斯丁,《上帝之城》第13卷第24章第6节。

[26]奥古斯丁,《上帝之城》第14卷第1章。

[27]奥古斯丁,《天主之城》第15卷第1章;《上帝之城》第15卷第1章第2节。

[28]奥古斯丁,《上帝之城》第15卷第6章。

[29]奥古斯丁,《天主之城》第18卷第54章第2节。

[30]奥古斯丁,《上帝之城》第19卷第4章第5节。

[31]奥古斯丁,《上帝之城》第19卷第27章。

[32]奥古斯丁,《天主之城》第20卷第30章第5节。

[33]奥古斯丁,《天主之城》第22卷第30章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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